味道
一连几天的阴雨,心情已长出了一层绿绿的苔痕。遇到这样的天气,想不出好的去处,宅在家里,当看书无心、提笔无力时,翻开厚厚的电话薄,却找不出要拨的号码;望着扇扇朱光油亮的门,也找不到可以叩响的。似乎听到门铃声响,爬在猫眼向外张望,没有一个人影,只有那五十瓦的灯泡在白天的黑暗中亮着,我孤独地斜躺在沙发上,用无聊泡沫剧打发些许时光。
欣喜今天一大早,就有一缕阳光从窗户射进来,走出家门,披着细风,信步来到这个城市的这条街上。街还是街,车还是车,变换的是涌动在这条街上的面孔,每一天都不一样,难得碰上一张似曾熟悉的脸,挤一点微笑的耐心都没有,毫无表情地对望一秒钟,各自走各自的路了。刚到初秋,已感到一丝丝凉意,下意识的紧了紧上衣。这条街上留下了我无数次的脚印,生活中却不曾留下一张面孔。便想,这条街,或许不是街,而是一条河。
一条高楼为堤,树木夹岸的河。河水湍急,流动着经济膨胀散发的物欲味和淡如河水的人情味,一张张面孔是这条河里的石块。我在这条河里浸泡着,用思想的味蕾吮尝它的急浪细波,始终是冷漠的味,甚或是白灰、沙子和水泥的混合味;我用心灵的目光阅读着它的两岸和河床,也始终丈量不出它的深度和宽阔,还有它滋养承载着的有生命或没有生命的。
此时意外的听到了一种音乐,记忆深处那种土腔土调的音乐,顺着这音乐走去,一阵芳香扑鼻而来,寻香而行,眼前出现晚霞般的绚丽,鲜红、金黄、晶紫、翠绿……一筐挨着一筐,似乎一夜之间多了这些色彩,照亮了人的双眼,那一张张笑容浓了果蔬香味,阳光是甜的,风是甜的,这条街一下子变得有滋有味,也有了撩动人心的风韵。
我徜徉在这浓浓的味道中,间或有乡民的叫卖声从头顶飘过:“鲜嫩苞谷,刚下树的果子,好看又好吃的青菜,都是自家地里的。”移目向远处望去,一道璀璨风景,看不到尽头,感觉恍若身在画中,让人流连其中,乐而忘返。陡然生出一种贴近自然的舒畅,一种返璞归真的童真!
我缓步走在这画中,旁若无人的吮吸着这久违的味道,不经意间被一框火红的辣椒所吸引,不由得止住脚步站下来,卖辣椒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小男孩,黑里泛黄的头发剪成小学生的平头,圆圆的脸庞,一对聪慧的大眼睛,洋溢着活泼和清纯。辣椒框摆在面前,上边放着一个很大的水杯。他静静地坐在辣椒框后边,那对可爱的大眼睛盯着手里的书,只是偶尔打量一下从面前经过的人,没有一点怯意,也不出声叫卖。
我的目光由小男孩的脸上移到辣椒框里,又从辣椒框里移到小男孩的脸上。像火焰样燃烧的辣椒映照得思想深处的一隅,像破了蛋壳的小鸡,踩着童年的记忆向我走来。
屋后那一片晶莹欲滴的红绿哟,那红绿中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小男孩哟,那空旷的天空下漂荡的乡音乡韵哟。辣椒不是地里的熟菜,却是每家饭桌上一片灿烂的心花,在那段贫困岁月中开得繁茂热烈。
夕照的光波从天空漫泻下来,一地的庄稼被镀上了晕光润泽,逸散着绚丽的韵意,半红半绿的辣椒在晚风中摇着成熟前的羞涩。男人们收了农具,擦着脸上的泥和汗,迎着屋顶上升起的缕缕炊烟,拖着疲惫的身子,迫不及待地赶回家;孩子们喊着“吃辣子夹馍了”,前推后搡的踩着母亲的叫喊声中带着饥饿的肚子往家疯跑;坐在家门口的老人们一脸干净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着,孤寡老人福大爷那一撮白色的胡须在一帮孩子们“爷爷”叫声中笑得抖动起来。
女人们将精心做好的一盘红绿相兼的菜--凉调辣椒端到院子里的饭桌上,无论或贫或富,每家的饭桌子上都会有这道菜,一家人围着饭桌一人来一个馍夹辣椒。男人一天的劳累也就在这辣椒的香味里消散,便又开始晚活;老人们总会惬意地点个烟抽着,还不时舔着嘴,仔细回味着辣椒带来的快意;孩子们都有些贪嘴,打着饱嗝还要掰一小块馍,沾着辣椒汁吃掉才会心满意足地跑去玩耍;女人们这时总会带着幸福的微笑,开心地洗着锅碗。
这道辣椒菜做起来很简单:把快要成熟的七分红三分绿的辣椒摘回家里切成小圆环,再用盐醋随意一调就成了一盘菜。这一盘辣椒能吃三四天,而且后一天总比前一天入味。倘若家中再富裕一些,切完辣椒后,舀一勺油烧开后往上一泼,一股焦焦的油辣香味随着“呲啦”的一声扑鼻而来,这样调出来的辣椒不仅香味十足,而且油光闪闪,可谓色香味俱全。
我小时候也最爱吃这凉调辣椒。在我十二岁那年,父亲的工厂倒闭,家里欠下了好几万的债款,屋后的那一块辣椒地就成了我上学的保证,辣椒下来了,家里舍不得吃,就让我带给镇上去卖,卖的钱给我买书本和笔。偶尔家里来了客人,母亲就会破例调一盘辣椒,我躲在一边馋馋的看着,在母亲不注意时会伸出食指在盘边蘸一下,放在口里吮吸着,那味道美极了,现在每每想起都会流口水,如果被母亲发现,她会假装愠怒地拍我一巴“叫你嘴馋”,然后偷偷给我嘴里喂一口,生怕两个姐姐看到。
那时的周未镇上,时常会有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十二岁的男孩,而这个男孩躲在一竹笼辣椒的后边,双臂紧紧抱着放在膝盖上,一对大眼睛怯怯地打量着每一个从面前经过的人,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,畏畏缩缩,不敢出声叫卖。
这样的日子在困苦和艰难中走了半年。
一日晚饭,我正艰难地嚼着无味的干馍时,来了五个村里的父辈人。他们提着面粉,菜油,玉米棒,还有一大串红绿相兼的辣椒。我立刻冲上去接过那串辣椒,扔给厨房的母亲,急切地说道:“快切,馋死我了。”
来人中一个我叫温伯伯的说道:“老杜,你家出事了也不给我们吱一声,看把娃委屈成啥样子了。”
父亲迎上去,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,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:“怕麻烦你们,怕麻烦你们……”
“乡里乡亲的,咋这样见外,谁家没个难处?”温伯伯拍着父亲的肩膀说罢,他们几个人便坐下来和父亲说起话。
一会儿,母亲就调好一盘泛着热泪般油光,颜色诱得人直流口水的辣椒。我们姐弟几个围着盘子争先恐后的吃起来。我迫不及待地掰开一个馍,顾不得去拿筷子,直接把一整片馍蘸进辣椒里,再轻轻一压,辣椒和油汁尽数沾了上来,在盘子里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圆樱
“看把你急的,慢慢吃,多着呢。”母亲心疼的抚摸着我的头。
我将夹好辣椒的馍用手捏扁,里面的油水顺着我的手背一直流到了胳膊肘,我也不去擦它,只顾大口大口地咬着,“吧唧吧唧”地嚼着。
辣里带酸,酸里带涩,涩里泛着渗透每一个牙齿的香味,然后合着鼻尖酣厚的熟油味一同咽下。好几次被噎住了,便站起来锤着胸口,脸憋得通红。好不容易才吞入腹中,随后,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通遍了全身。
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辣椒,因为它让我在穷困潦倒的生活里尝到了无限的温暖。之后的日子,在全家人的努力和乡亲们的帮助下,我家终于走出了困境。记得父亲说过:“这一盘辣椒,红绿相兼,酸辣刺鼻。绿色代表我们土地人勤劳朴素、诚实乐观的精神;红色代表我们土地人对家乡的热爱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;而那渗着油香的酸辣味,则是我们土地人灵魂和情感酿出的日子味道。”
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懂这些,待我离开故乡多年,久久没有尝到凉调辣椒的味道时,才深深地体会到父亲这句话的含义。
在外奔波的几年里,经历了很多风雨,也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,同时也吃过不少其它地方的辣椒,比如湖南的泡椒,东北的青椒,四川的红辣子,西藏的小红椒……但是,即使做得再好吃,我也尝不出丝毫让我心动的味道。因此,我无比地想念着故乡的辣椒,想念那情深意重的故乡人。
小男孩哟,当年的我是你呢?还是你是当年的我?我感慨地望着岁月。突然觉得,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流逝不是时光,流逝的是人。
阳光下的这框辣椒在我的心灵开放成一片彩色的田野,青山环绕,飞鸟鸣啭,绿水潺潺,蛙虫奏乐,野草野花飘香,醉人的山景,迷人的田园风光和安静祥和的村落交织在一起,像一幅油画。从这画里飘出一缕爽风,温柔地抚摸着我,郁结在这个城市的烦恼顿时消散,艰难奔波的历程也被忘却。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,买下了这框辣椒。我提着沉甸甸的辣椒直奔家的方向,我要回家让妻子给我调一盘油泼辣椒,我要细细品味这味道,品味那段贫穷而快乐的岁月,品味那单纯而真诚的童年,品味那浓浓醇厚的乡音乡情。